又可

有情皆孽,无人不冤

【夏五】浮桥 01

自一周前起,几场大雪便接踵而至,东京的街道上处处都堆着纯白的积雪,有碍行人与车辆的通行。

 

夏油身着半旧制服,在雪后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行走。不时有与夏油擦肩而过的路人回过头去,朝着他的方向窃窃私语。换作寻常的少年,此时大概已经面露羞赭,然而夏油在寺院当中,却是被公认最稳重的一位。对于那些异样的目光,他全都视而不见。

 

如今,武士阶层逐渐衰落,年轻一辈大多崇尚西洋文化。尤其在断发令颁行之后,街上再也难见到丁髻的男子。尽管政府对于学生的管制并不十分严苛,然而在东京这样气氛丰富多彩的大都市,蓄发的男性仍然十分少。

 

 

“真是偏僻啊,五条邸。”

 

他自言自语地说道。从口中呵出的热气,刚碰到外边的空气,便化作一团白雾。

 

夏油出生在岩手县的一户家境殷实的田家。他的父亲曾经做过俗家的学仆,年轻时到相国寺的道场去修行,度过了三年的禅堂生活。原本他也想要皈依佛门,却因为夏油的祖父忽然病重,家中无人主持大局,才不得不回到本州,娶妻生子,继承家业。在夏油出生以后,他便殷切地希望儿子能够实现自己未能达成的理想,将其托付给了自己从前的学友。

 

那位学友,如今已经成为一名住持,在东京诸多宗派当中也享有相当的地位,所待的寺庙也算是香火昌盛。只不过,在夏油看来,在僧侣随着旧时代一起腐朽的今天,老师还能有这样一番成果,与他积极参与世俗政治不无关系。这次,他便是奉住持之命,前往五条邸去探望据说已经染恙多日的五条家主。

 

“不要做多余的事。将信递交给五条家的人以后,就可以回来了。”

 

临行之前,住持再三叮嘱。夏油自然将这些嘱咐逐一应下,心中却另有思量。对于寒冷的雪天,被派遣出来做这些信使的事情,他并没有特别的意见;奇怪的只是住持的态度——在佛教受到轻视、不断沉沦的如今,要将寺庙经营下去,非得跟华族打好关系不可。这次要拜访的五条家,虽然爵位仅高于排位最末的男爵,却与天皇有着一定的血缘关系,很受恩宠。更不用说,近些年来五条家的财势如日中天,尤其在商界地位显要。

 

按理来说,若是得到五条子爵的支持,至少三年以内,寺内的财务收入基本上便不用再担心。然而住持与其说是试好,对于五条家的态度更像是宁愿避之不及,宁愿谎称自己感染时邪,不便探望身体虚弱的子爵,顺势把探访的重任推到了弟子身上。

 

夏油再聪明,归根结底也只是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孩子,长居于寺庙之中。对于华族的更多密辛,他也无法了解更多,只能猜测五条家实在炙手可热,若是住持亲自去拜访,让人看见了,少不了要说一些不必要的闲话吧。若是派遣自己过去,虽然于礼数上不算周到,但也不能说是出错。

 

不过……

 

“还真是豪华啊。”

 

望着眼前规模惊人的宅院,就算是老成的夏油也不禁叹了口气。跟东京如今流行的尖顶高耸的洋楼不同,五条邸虽由高墙环绕,里边的楼阁和寝殿一律由木结构建设,支撑房梁的桧木经受多年的日晒雨淋,却并不见朽坏,反而泛着珠蚌壳内部的苍白光泽。庭院内部更是古木森森,虽然是在寒冬,种植的松柏却未凋零,隔远了来看,深青的枝叶看上去黑黢黢的,像是模糊不清的阴影。

 

 

“喂、这位少年!”

 

一声低沉的吆喝,吸引了夏油的注意力。他朝声音源头转过头去,只见一名眼戴墨镜的男人,背着手站在身后。

 

“你来这里干什么?”

 

男人朝他走过来,高大的身影投下一道阴影,看上去十分有压迫感。不过,夏油对他没有丝毫的畏惧之情。尽管这副墨镜也挡不住满脸横肉的相貌,但是此人身上所流露的正直气质,让他察觉到这并不是一名蛮横无理的家伙。

 

“后生是宽永寺住持的弟子,恩师身体不适,因而由我前来拜访五条子爵。”夏油不卑不亢地应对。

 

“竟然如此年轻。”男人喟叹,“你的老师还真是……”

 

他的声音逐渐低微下去,后面的几个字已经含混不清。夏油捏着住持的信,在原地踌躇了一会,朝他说道:“如果先生没什么事的话,后生就告辞了。”

 

“等等。”

 

男人叫住了他,沉吟片刻,才说:“你的举止很沉稳,怪不得会派来跑腿。不过,还是给你一个劝告吧。这个五条邸相当幽深,稍不留神,就会迷路。因此进去探望子爵时,不要左顾右盼。”

 

这个人看似五大三粗,然而谈吐却十分讲究。这番话里,大概藏着什么不能明言的深意吧。他思考了一会,却仍然得不出什么所以然。

 

“多谢您的指点。请问尊名?”

 

“夜蛾正道。”男人深深地打量了夏油一眼,“说不定,以后还会见面的。”

 

 

夏油向门房告知来意,出授了信件上住持的章印,才获得进入的许可。待客的内室位于深处,门房仅仅为他指点了方向,无人引领,夏油独自迈入了曲折的长廊,一路摸索过去。

 

忽然,他停了下来,不可置信地往廊外的雪地上看去。其实刚才就注意到了,在庭院之中、巨松披挂的枝叶之下,似乎躺着一个难以辨识的人形。好奇心驱使夏油前去一探究竟,他四处张望了一下,五条邸极度寂静,并不像来前想象的那样门庭若市。眼看四下无人,他翻出长廊的栏杆,走了过去。

 

还未走近,待看清了眼前光景以后,夏油便忽然屏住了呼吸。

 

“这是……”

 

在雪地上仰躺着的,竟是一名少女。然而关于她到底是否还活着这件事,夏油却不敢确定——并非因为她缺乏生命特征,而是因为这般外貌过于美丽和稀有。从未见闻的白色头发在地上散开,在如此寒冷的冬天,她也仅仅穿了一件素色的长襦绊,薄弱得就像一枝白色的玉蝉花,刚从茎上折下,便凝固在了从天而降的雪里。

 

他悄无声息地不知站了多久,唯恐打破了这种宁静。在为之驻足的这一段时间之中,夏油甚至几乎忘了探望的事情。被衣襟重重遮掩住的身躯,看不出少女呼吸的痕迹。

 

也许真的是一具被抛弃在雪中的人偶也说不定,从夏油的心中冒然闪现过一个荒谬的念头,催促着他去触碰那件不可思议的造物。那是夏油第一次见识到真正能够动摇灵魂的美。此前他总是对此将信将疑,住持也总是在他面前夸耀,在京都有一处五百年历史的古寺,世上没有比那更美的东西。然而当他随老师前去拜访时,却大失所望——那不过是一桩陈旧而简陋的三层木式建筑罢了。当时那种破灭的失望,夏油牢记在心。

 

他曾以为书中吹嘘的美不过是虚幻。与其说真实存在,更像是人自行填补的想象。直到这一刻,夏油发现自己无法抑止地想要去触碰那具人偶,才意识到原来那是真的。

 

就在倾下身、即将触碰的那一刹那,少女忽然坐了起来,像是要拂开寒冷的空气那样。她看向夏油,便直截了当地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 

夏油身形一顿,露出了讶异的表情。跟美丽的外表不同,她的措辞十分粗鲁,似乎没有经过规范的教导——比起华族的千金,这个孩子说话更像未收开化的稚儿。

 

迟疑片刻,他答道:“我叫夏油傑,是宽永寺的弟子。”

 

“傑……”少女复述了一遍,偏过头去,发丝便自肩上滑落,目光垂向地面。随后,她面无表情地说道:

 

“我叫悟。两个名字的读音似乎可以相称。”

 

 

夏油微微一笑。对于大部分人而言,这种谦和的笑容十分赏心悦目,也是沉稳与亲切感的体现。然而实际上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。与其说夏油是个温和的人,不如说他是出于对自己的自信,让他时常作出体贴的举动。

 

“悟”并非女孩的名字。但是在公卿之家,偶尔会有给女儿起男性名字的特例,目的是让身体虚弱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。不过这些琐事在此刻也没什么所谓了。他在悟的身边盘腿坐下,五条又躺回雪地上,将双手交叠,垫在脑后。不知何时,日光破开云翳,流泻于庭院当中,从松枝间漏下的光斑,在她脸上微微摇动着。

 

她有一双特别的眼睛。

 

在日光下,跟日本人迥异的、与天空相近的眼瞳,仿佛沾染不上一粒尘埃。夏油从未见过这么干净的眼睛。受到自己也不清楚的欲/望驱使,夏油装作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。那时他并不知道,此后自己的一生都要为这一眼付出代价:在那双镜面一般的眼眸中,竟然倒映着他的身影。这个画面从此定格在他的脑海里,像一张胶片,就算摄下的只是飞鸟略过水面的瞬间,也能够被定格到永远。

 

“其实你不用来这里的。”五条忽然说道。

 

“嗯?”

 

五条抬起浓密的睫毛,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冷漠的表情,“那个人就要死了。你是来找他的吧?没有用的,这封信送不送去都没事。”

 

这番不祥的话语将夏油拉回到现实当中。为什么这个孩子能得知家主的病情?他飞速地思考着,最有可能的推测便是她是五条子爵的近亲属。看五条的样子,不像是在骗人。这个消息若是给外界得知,大概会掀起一番波浪吧。可是她又为何将这样重要的情报随口泄露给客人呢,难道偌大的五条家,竟没有长辈教导这些常识么。

 

“……困了。”

 

在说出那番骇人的话以后,五条忽然打了个哈欠,似是昏昏欲睡,在雪地上蜷缩起了身体。夏油压下心中的疑问,朝她说道:“不要在这里睡觉啊,会着凉的。”

 

说着,他便脱下身上的学生服外套,将五条扶起来,披在她身上。

 

“这是在干什么?”

 

五条凝视着他。

 

“你穿的太少了。至少应该加一件衣服吧,不然会生病的。”

 

“是吗?之前没有人告诉过我。”

 

“天冷了,要加衣的。”夏油心中微微刺痛。虽然依照外表来看,他们应该年纪相仿,但是五条的懵懂已经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,简直就像呱呱坠地的幼兽。

 

“多穿衣服有什么不同?”

 

“会暖和啊。”

 

五条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,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学生制服的外套。“可是,你将衣服给了我,不就冷了吗。”

 

“还可以吧,我不冷。”夏油说。
 

这句话并不算嘴硬。虽然天气严寒,但是现在他心事重重,关于五条邸和老师的疑问如同阴云压在心头,哪里还顾得上身体的感觉。夏油自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,跟一心向佛的父亲不同,他的个性十分务实,对于时局常有深僻的见解,因此才得到住持的赏识。甚至在来到五条家之前,他也曾经思量过子爵与寺庙间是否有联系。然而在此刻,跟悟待在一起的时候,这些念头都逐渐消失了,只剩下一片令人茫然的快乐。

 

“其实还是有一些的……”他转过头,朝新结识的友人承认,“不过,有个方法可以让我们都暖和起来。”   
  

“什么办法?”

 

夏油支起身体,双手搂抱住了五条的肩膀。因为挨得很近,五条垂落的发丝偶然拂到脸上,有些痒。“两个人的话,就不会冷了。”

 

五条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。“嗯。”


夏油动作一顿。五条靠在他的身上,白色襦绊覆过她的身体,单薄得像张纸,连带着整个人也是,仿佛传说中的天上之人一般,在羽化时失去了重量,被风一吹就飞散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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