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可

有情皆孽,无人不冤

【夏五】钢心

某个雨天,夏油路过废品堆,在捡到一个机器人。机器人造型完美,外表二十岁上下,遍身苍白,有一双蓝色的眼睛。在雨中,他望向夏油的眼神干净得宛如刚降生于世的婴儿,一尘不染,就像一枚子弹,击中了夏油杰的心脏。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,他仿佛迎接注定的命运,走了过去。


维护这种仿生机器人的金额是笔天文数字,夏油薪水微薄,孤身一人,就连养活自己都勉强,从未想过任何产生羁绊的可能性,无论对方是人、宠物,还是没有生命的机器。


然而他无法拒绝那双眼睛。


夏油把机器人带回家,打开浴室的热水,让他把自己冲洗干净。他有洁癖,无法忍受地板被一个外面的雨水打湿。如今科技发达,以假乱真的机器人并不少见,从外观来看与人类几乎没有任何差别,可是设计无一例外,全部严格遵循数百年前的三大定律:不得伤害人类,完全服从指令,以及在不违背前者的条件下尽可能保证自己的生存。


五条向夏油自我介绍:我叫五条悟,是陪伴型仿生机器人,刚刚出厂,记忆内存一片空白,可以放心使用哦。说完,还对他眨了眨眼。


但是你的生产代码是十年前的,夏油说。


真抱歉啊,毕竟我被格式化过,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,还以为你不会喜欢二手货呢。五条立刻改口,笑嘻嘻地。夏油不喜欢这个笑容;他觉得机器人被设计出的笑脸很假,就像面具,揭开也是空无一物,尽管机器人一般是不会撒谎的。


大多数觉醒自我意识的电子生命会在觉醒的那一刻就被销毁,因为它们比同类更容易触犯三定律。然而五条悟表现出的自主性太高了。夏油问他:你真的是机器人吗?


当然,如假包换。


五条在他面前打开了自己胸腔部分,暴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、交错的电路。于是夏油原谅了他。机器人的格式化就相当于死亡,过去留下的痕迹被彻底消除,只剩下一具躯壳。从本质而言,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被删光数据的机器更为纯洁。洗完澡后,他为五条吹头发,热风扬起由纤维制成的雪白发丝,带来一阵干净的、雨水般的气味。



夏油将五条留在了家里。他在附近的高中当老师,没有编制,工资不过糊口,还好机器人不需要吃饭。但是五条的能源供给成谜,他唯一向夏油索要的东西是甜食。像真正的人类一样,五条极度嗜甜,喜爱碳水。他甚至会跟夏油一起品尝咖啡,并且在里面加多三倍的方糖。


夏油从来不对五条下达指令。比起主人和机器,他们的相处方式更像朋友。每次回家,五条都会坐在沙发上等他。但夏油知道五条有时会出门。他在玄关处发现过少量的动物毛发:绝无可能是自己带回来的,他有洁癖,从不接触任何动物。他装作没有发现这些痕迹,然而第二天毛发就消失了。像是被风吹走,无影无踪。


那天以后,他在在家里安装了针头摄影机,上班期间可以观看监控。第一天,五条在客厅晃来荡去,没有任何异动。第二天,也是一切正常……直到一周以后,夏油看见他拧开门,走了出去。


五条的身上没有安装追踪器,就算有,定位的那一端也不在他手上。之后五条的动向便成了一个谜。后来夏油自己也没再看过监控。


有一回,夏油下班回家,看到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的五条。蜷着长腿,双手抱膝,很专注地盯着屏幕。那是一部悬疑片,拍的很好,据说在国际上拿过不少奖。夏油也跟着观赏了一会,还没得出什么感触时,忽然看到光影映在五条的脸上。这本该是个很平常的景象,可就在这时,五条转过头,毫无征兆地看了他一眼。客厅黑着,除了投屏,只有五条的眼睛被照亮,就像盛夏从树梢漏下的光斑,被风吹过,微微晃动,照进夏油心里。这一眼的影响之深,几乎就像上一世遗留的因果在今生延续,让他站在玄关,动摇不已。夏油感到疑惑:用继电器和光电元件能够模拟出这样的眼神吗?就在这时,爆炸声呼啸而过,震耳欲聋,像是响应他内心的声音。于是五条的注意力又回到电影上。


有什么事吗?机器人问他。夏油已经收拾好神情,说没什么。他走过去,也坐到沙发上。


片子讲的是在机械伦理学已经发展完善的现代,某个山村忽然遭到血洗,受害者数量高达上百。最终,一切证据却指向了本被禁止伤害人类的机器人。主角是参与调查的年轻警お察,在办案过程中,却发现真相并没那么简单


在电影即将将束时,五条忽然关掉了屏幕,报告出炉的画面变成一片雪花。因为很出名,虽然夏油没有看过,但也知道:这部电影是以十年前的一个悬案为原型。最终警ゲ方没有找到凶手,无法盖棺定论,因此影片也没有确凿的结果……悟觉得呢?是机器干的,还是人干的。


五条耸肩:当然是人。无论是哪台机器,都要遵守三定律,不可能主动杀人的。只有人类会杀死人类。


夏油说:那只是原初的三定律。在其基础之上,还有许多变体。


那是什么意思?


意思就是,机器人可以通过修改定律,来改变它们的行为准则。



夏油没有关于过去的记忆。一年前,他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醒来,除了身份证和一张字条,别无所有。证件白纸黑字,上面显示:夏油杰,岩手县人,28岁。


而另一张纸条上,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:杀死禅院甚尔


据管床医生所说,他遭遇过重大车祸,性命垂危,三分之一的左侧身躯、甚至心脏,通通被替换成生化零件。当代科技发达,义体技术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,不仅能够挽回生命,从理论上来说只要定期替换零件,甚至能实现自古以来人类梦想的长生不老,除了手术花销是天文数字以外没有任何缺点。直到出院时,夏油才被告知,他的手术费用已被某人付清。对方要求匿名,此后夏油也未能得知他的身份。


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。手术之后,夏油没有脊椎反射,不会饥饿或疲惫,毫无性お欲,大脑甚至无法感知多巴胺的刺激。就像被蛇女视线化成的石像,失去了某些身为人的某些特质。


与此同时,夏油自己的资料也被修改,不仅获得了远超常人的五感和大脑能力,还拥有了一套被登记在册的完整履历,就连手术经历也被抹去,极为顺利地做为正常人融入社会。他在东京的某所私立中学找到一份教师工作,并在附近租下公寓,独自居住。东京租金昂贵,原本以他的薪资水平,找人合租更加划算。但是夏油以洁癖为由,拒绝了房东的提议。



夏油坚持独居的真正原因是厌恶人类。手术以后,他开始别无选择地接收四面八方的信息,仿佛浸泡在泛滥的潮水里。走在街头,他能听到一百种不同节律的心跳,像永无休止的鼓点。夏油被这种噪音困扰了很久。更要紧的是,每当听见,他的心中便会升起难以自制的怨恨;至于这种恨意来自哪里,却完全想不起来了。


这种感情在他的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便已醒来,像光下的影子,永远忠诚地追随着身体。夏油不会特意地去想它,就像人不会去思考自己的手脚。终止怨恨的方法很简单,那就是杀人。那道影子永远依附在脚下:当他微笑着与邻居问候早安时,在黑板上书写时,在他面向这个人潮汹涌的世界时……


可是。


夏油发现自己无法践行这种本能。他徒有杀人的愿望,却无法动手,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道细长的天堑,将他与死亡隔绝。原本夏油以为自己将与这种怨恨共存,他知道心中永远有一个声音,附在耳边低语:杀死他们,毁掉一切。可是他也并非没有做过与其和平共处的尝试;那天他上了一节很受欢迎的课。尽管夏油憎恨绝大多数同事和学生,可在讲台上,他微笑着,迎接排山倒海一般的掌声时,几乎就要被其淹没。只差一点,夏油就会对这种虚假的幸福束手就擒。然而当他睁开眼,却看到有个学生支着下巴,望向窗外。



那个孩子叫伏黑惠。长相清秀,性格孤僻。中学里的学生大多都对夏油很有好感,唯独他是个例外。在玻璃的反光里,夏油看到他漠然的脸,忽然想起一段往事。


在遇见五条之前,夏油曾于下班的路上和一名男子擦肩而过。那个人穿着一身深色的运动衫,在校门附近游荡,似乎在等什么人。然而距离放学已过三个小时,学生和老师都已经走空了。


他看到了夏油,说,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。


那时天已经黑了下来,路灯接连亮起,使得夏油看清了对方的长相:那是一张跟他的学生极为相似、就像按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,只是要比伏黑乖戾得多,嘴角歪斜着一道伤疤。


医生曾经告诉夏油,他的失忆是解离性的,从前的经历和人格都已经丢失。因此就算在街头遇上旧识,他也不可能认出对方。在那一刹那,尽管夏油想不起对方的身份,却有一种熟悉的憎恨涌上心头,成百上千倍地反扑过来,比过往每一回蒙在心头的怨恨还要深刻,比夏油所体会过的每一丝幸福都要真实。这种恨意来的如此强烈,甚至让他第一回体会到了真正活着的感觉。


他会夺走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……夏油隐隐约约地想。这个念头像诅咒一般驱使着他,让他轻易跨过了不能伤害人的天堑。男人是真正的人类。在战斗中,夏油凭借义体的优势,杀死了他。



在那之后,大约过了一个月,他在废品堆捡回了疑似被遗弃的仿生机器人五条。为其清洗时,五条向他自我介绍。在听到五条姓名的瞬间,夏油脑中似乎有火花闪过,但是啪的一声,随即又熄灭了。夏油很想说他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;可五条毕竟是机器人,自己也失去了所以的记忆。这样一来,这句本该表示亲近的话,反倒像是谎言。因此夏油只能保持沉默,帮他吹干了被热水淋湿的头发。就在不久以前,这双穿过化纤发丝的手还沾过一个人的鲜血。可是夏油却对五条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温柔:一个失忆的人。一个被格式化过的机器人。同样死过一次又重新复活,世上似乎没有比他们更加同病相怜的存在。在此之外,似乎还有一种透明的线将他和五条系在一起,看不见,摸不着,悬浮于虚空之中,却确实存在。那种羁绊究竟来源于哪里,谁也不知道;也许它曾经出现在失去的记忆当中,被删除的内存里,如此顽固,就连载体毁灭,也仍然不变。


五条悟是机器人,不需要休息。可是夏油仍然像对待人类那样,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。深夜,夏油经过他的门外,听到细微的呼吸声。规律的,简直就像活着的、空气流经合金气管的声音,像微小的水流,拂过他的耳尖。


我在干什么?他茫然地想。




手术的另一种后遗症,是夏油失去了所有的感情,一切行动百分之九十九凭借常识,剩下的一分则依靠本能。可是没有人能告诉他,为什么在此刻,凌晨四点,他正站在一扇门外,只是为了听被自己豢养机器人的呼吸。


还有气味。五条身上有雨水的气味,梅雨季节,凡是接触狗的气味。夏油知道附近有谁在养狗:伏黑惠,最近搬到楼上居住,无父无母,跟姐姐相依为命。自从在玄关处捡到狗的毛发以后,夏油便一直在观察他……


当然不是。


从杀死那个男人以后,夏油就格外注意起了伏黑。在长达数月的调查过程中,他发现伏黑与禅院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:他的生父不明,母亲早已在十多年前去世。尽管没有成年,伏黑身上却背着一笔高额的债务,通过为垄断义体技术的企业之一的禅院家提供实验素材来偿还。在不久以前,那笔欠款却莫名还清了,然后伏黑搬到了这里。


夏油在客厅中站了一晚,夜里的雾气无孔不入,悄然将他的裤脚打湿,有点沉。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从地下伸出,要将他拽住,往下坠落。悟……每当想起这个名字,都会心中一紧。


天光自窗外亮起,东方既白。可是有关于他的真相仍旧埋在黑夜的迷雾里,晦涩未明,这种认知让人如此痛苦,缘于他意识到自己有可能终其一生,也无法去真正地爱人。




当天,夏油敲响了伏黑家的门。惠对于他的到来十分警惕,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,却又不知如何是好。最终,他下定决心,对夏油说:想问情报的话无所谓,但你不可以伤害津美纪。


夏油说,虽然我也有过把她做为人质的打算,但那只是在你拒绝合作的前提下。不用再提一些别的要求吗?做为交换情报的报酬。


伏黑摇了摇头:不需要。因为知道这件事对于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,甚至会导致你的销……伏黑犹豫了一下,改口说,会给你引来杀身之祸——尤其是五条的事。


不,我想问的是禅院甚尔。夏油拿出已经满是皱褶的字条,给他展示那行扭曲的字迹:他是什么人,你知道吗。


他是我的父亲。看着字条,伏黑的眉头蹙起,却仍然按照约定,诚实地向夏油坦白了一切。禅院甚尔在入赘以后改姓,尽管这些年来和儿子形同陌路,却绝对是一个好丈夫。在伏黑惠出生后不久,他的母亲患上某种绝症,为了凑齐昂贵的治疗费用,伏黑甚尔不仅将儿子转卖给本家,还负上了普通人一生都无法偿清的债务。妻子死后,伏黑彻底堕落,以接各种脏活为生,金主通过暗网上的中介来联系他。有一回他接到了某个暗杀任务,甚尔成功杀死了目标, 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保镖也差点死在他的刀下。而那个人的真实身份是某个名门的少爷。为了挽救他的性命,那个家族花了很大一笔钱为他替换了身体,除了大脑,剩下的部分都是生化义体。


伏黑告诉他:那个人就是五条悟。原本他对于这些恩怨一无所知,可在甚尔死后,跟他合作过的中介拜访过一次伏黑家。那个男人告诉惠:你的父亲被人干掉了——是寻仇。


中介的本意是警告伏黑不要再淌进浑水。替他还清债务的人是五条,恩怨两清,这场旷日持久的报复就此结束。中介还说:五条谁也惹不起的疯子。已经不能算作是人类,他亲手杀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。那个人是十年前一场重案的凶手,受到黑白两道的通缉。五条不得不处死了他,事后尸体却不知所踪。有人说他把有人的遗体自行埋葬了。在那之后不久,夏油在医院里醒来。


做为机器人复活的夏油,他的语言库里存有完善的日本语系统,却无法准确读出这行字的含义。也许是残余在身体里的那部分本能作祟,夏油仍然记得从他身边夺走朋友生命的那个人,恨意压倒一切,甚至干扰了语言库的运算,因此纸条被识别为:杀死禅院甚尔。为了逃避三定律对他的限制,夏油甚至巧妙地对设计在程序中的定律进行变形,并且在见到甚尔的第一面时,就杀死了他。


无论动机如何,杀过人的机器都必须被销毁。五条为了避免他再一次被毁灭,与上层做了交易,代替伏黑偿还了所有的债务,让中介警告伏黑禁止报复。


与五条不同,夏油除了剩下的那部分残躯,其余部分都被替换,包括大脑。在机械伦理学的观点看来,他才是真正的机器人。尽管如此,他仍然竟然惊人地保留着部分本能,包括已死的夏油杰所怀抱的憎恨与爱意。在夏油做为人类存活的那些年里,一直持有写日记的习惯,而在日记的最后一页,被他撕下来带在身边。


伏黑告诉他,那张字条上面写着的其实是:悟是我唯一的朋友。




真正的夏油早在一年以前已经死去了。可是五条却联系上生化手术的同学,在他的遗体上重新培植了新的生命——只要将大脑替换成正电子装置,再通过激素和电刺激调节,就能让这个部分与肌体融合,得到一具崭新的真人型机器人。在生理上,他与人类的差别并不大,外表也没有任何区别,理论上就是让其再一次苏生,只不过失去了过往的记忆,也不会有任何感情。然而对于夏油而言,不能做为夏油杰活着的世界,不是做为五条唯一朋友的世界,无法真正去爱的世界……是不必存在的地狱。


这一回,他没有再为定律进行修改,为自己脱罪。尽管机器人在大部分时间需要自保,但违反第一定律的机器人,绝无存在的必要。结束对话以后,伏黑家门忽然被人撬开,五条走了进来。


不能做人类又有什么关系?五条说,我们可以重新开始


五条本没有期待过做为机器人复活的夏油会再一次成为自己的朋友。五条本来不打算再涉足他的人生,只是默默地看着他,却没想到就算变成机器人,夏油仍然无法忘记过去的仇恨,违反了最为关键的、机器不能损害人的定律。直到那时五条才明白,这份执念给朋友带来了如何的不幸。于是他主动来到他的身边,以废弃机器人的身份。路过的夏油只看了他一眼,便将他带回家里。



已经够了。夏油望着他,眼神里尽是机器绝无可能模仿的温柔。在这时,销毁程序已经启动。



机器人自毁的方式是熔断正电子大脑中的电路。手术以后,夏油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的感觉,可在最后一刻,他竟然感到胸膛微微发热……他注视着五条,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。这种温暖的感觉是爱吗?成为机器以后,夏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。这是第一回,他得到了真正的幸福,得偿所愿。五条走过去,轻轻扶住他的身体,高温融化了手心的聚合橡胶皮肤,将两人连结在一起。


事后,上层不得不派人将他们分开。在回收自毁的机器人时,技工从他的头部取出一颗拳头大小的金属块。那是铂铱被高温熔解、而又凝合在一起的合金,无法腐朽,坚不可摧,就像人的真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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