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可

有情皆孽,无人不冤

【夏五】浮桥 02

啁啾的鸟鸣将夏油从睡梦中吵醒。


墙上的时钟指针转向了五点,正是开定的时间。时隔那次探访五条邸,已经过去了三年。然而夏油从未忘记那回的奇遇,那名躺在雪地上、宛如浮雕般的少女的形象,至今不时入梦。然而待到梦醒时,内心反而更加怅惘。


夏油自床榻上起身,洗漱之后,整理好衣褶,便到殿内带领几名弟子早课诵经。经文的内容他已经倒背如流,在木鱼声中,试图将那幻影一般的记忆从脑海中摒弃出去。


如是罗陀。


于色散坏消灭爱尽。


爱尽故苦尽。


苦尽故。我说作苦边。



……也许是时候该放下对那个人的执念了,夏油心想。这里面多少也有暗示的因素,不过夏油自认是绝不沉溺于过去的男人,若是被幻影绊住,只会在本该前进的路上踟蹰不前。因此,在这些年间,对于五条家的传闻,他始终置若罔闻。



早课照例的洒扫结束以后,朝阳已经愈发炎热,烘烤着大地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草的气息。住持受某位贵族的邀请,登门去为人家讲经去了。因此夏油也告了假,换上了便装,走出寺院大门。受到季节影响,道上行人也大多戴着帽子,弓起身体,以期躲避日光。在这种情形下,身型挺拔的夏油便格外显眼。


至于请假的理由,夏油说的是去街上买书,以备高等科的开学之需。然而,实际目的地却是位于上野的会馆。跟清净的寺庙不同,这里是时兴的社交场所,游人如织。即便站在门前,也能听见不绝于耳的谈笑声。


“是夏油啊,真的好久不见!”推门而入时,有人兴高采烈地朝他打招呼。夏油走到这群人环绕的圆桌之前,拉开靠椅,坐了下来。


“自从毕业以后,几乎暑假里都没见到你的人影。到哪儿去快活了?”


“我在寺院中修行。”夏油微微一笑,回答。


这家会馆是他之前时常与同学们聚会的地方。虽然如此称道,但实际上夏油并不认为这群沉溺于享乐的贵族子弟跟自己是一类人。同理,也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这些人对自己心存友情。之所以会一起厮混,只不过是要保持好联系罢了,毕竟人脉对于他达成今后的野望不可或缺。


“听起来可真无趣啊,还不如跟我们一起出来玩乐呢。之后该不会真的要继承那间寺庙吧?这对于你的才能来说可是极大的浪费,我以后可指望着由你这位秀才提携呢。”


“不可能的吧。夏油只是责任心过重而已,这回报考的也是高等学校,估计以后会去帝大吧。走上仕途这条路,对他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。”


“各位过誉了。我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。”


听他这么说,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,哄然道:“这样讲也太谦虚了吧”。 


升上中学时,由于住持在诸界之间的积极周旋,夏油得以到公卿华族之后才能进入的学习院入学。尽管寺庙继承人的身份,在上流阶级的体系中连入门水准都达不到,然而夏油在校所表现出的手腕和社交能力,都替他在同学之间累积起了相当高的声望。


根据新颁布的贵族法,就算在名门子弟济济一堂的学习院内,也有相当多人无法继承爵位。在成年之后,境遇甚至可能沦落到与平民无二的地步。因此,被公认为将来会在政界有一番作为的夏油,成了许多贵族子弟的拉拢对象。就算有继承权的长子,也不乏朝他抛来橄榄枝。


“喂。”有人半开玩笑地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,“话说,寺院难道不是最好的幽会场所吗。你向来受欢迎,有没有来上香的名媛小姐投怀送抱?”


这些家伙的脑子里,大概就只剩下寻欢作乐了吧,夏油在心中冷嘲。不过,在社交场上,确实也不尽是男人的天下。别的不说,在鹿鸣馆中举办的各种舞会,便充斥着社会各界的权贵,和他们的夫人小姐。因为好人缘的关系,在东京举办的几次宴会,夏油都有收到邀请函。而他在寺中所培养出的清正品格,以及与纨绔截然相反的坚毅气质,使得不少千金小姐对他青睐有加。


“我也亲眼目睹了,上回晚宴之后,园田将军家的次女给他递情书呢。确实,获取女人芳心的秘诀,还得多请教夏油啊。”


“你误会了。园田小姐跟我只是朋友,她对我并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

闻言,众人面面相觑,都不禁讪笑了一下。夏油这个人无论何时都十分稳重,仿佛无懈可击。就连玩笑之间,也会维护并不熟识的女子名声。就这一点来看,已经比这些年轻的贵族高明了。


“正因如此,你才格外受欢迎嘛。”世故一些的子弟率先开口,将话题兜了回去。


“……不过,说到这个,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。据说今年秋季学期开始以后,五条家的少爷要来入读学习院呢。”


五条家。


听到这个词,夏油的心脏便似乎漏跳了一拍,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当年在庭院中那名纯白的少女。今晨的梦魇,悄然无声地附丽在他的身上。只不过因为一直低着头,旁人看不见他的神色变化。


少女自称“悟”。这其实是一个男性的名字,因此被误认为是少爷也并不奇怪。不过,听到这群人的用如此轻浮的语气提起那个家族,也让他心中隐约生出不悦。


“少爷?怎么会,五条家这一代不是据说只有一名小姐吗。因为身体虚弱,所以从未露面,一直幽居在他们家的宅邸之中。”


“反正我听说是一位男丁。”爆料的人耸肩,“再说,那个五条家的事情,谁能知道那么详细?”


“如果是少爷的话就可惜了。五条一氏据说都是美人呢。”


“话也不能这么说……吉原的游廓,也有冶艳的少年接客。”


眼见话题越来越离谱,夏油咳嗽了一声,说:“据说五条子爵如今在商界的活跃程度,不减当年。”


这番话意在暗中提醒这群纨绔不要谈论得太过分,说到底都是华族,而五条家在商界的地位也蒸蒸日上。隔墙有耳,这些狎昵的话一旦被传出去,得罪了五条子爵,可是得不偿失。


只可惜,他的深意并未被领会。一名子弟闻言笑道:


“不愧是夏油,着眼的地方都跟我们不一样啊。不过我对那族的美貌神往已久,只可惜家里管得严,不能与他们结交。如果真的这一代的五条能入学习院的话,说不定能每天都大饱眼福呢。”


在腐朽的华族当中,所豢养的便是这样的废物。毫无廉耻地沉溺于肉欲之中,受色相所迷。夏油熟悉这些人,深知这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,其实除了身份地位,并无多少可取之处。平日里,就算在校的时候,这帮人也没少来到店里寻欢作乐。


“就算不是少爷,名门闺秀又岂能随意染指。”夏油笑了笑,朝众人举杯:“还不如到新台去寻花觅柳,那里多得是颜色上好的女人。”


“怪不得你看不上那些小姐,原来是玩过更好的女人。”有人打趣。


“各有风情而已。如何,诸位?今晚要是去吉原吃酒,由我来请客。”


那可拜托了,他的这群狐朋狗友顿时开始心照不宣地嬉笑起来。夏油举着满上冰饮的玻璃杯,依次与他们碰杯,神情清朗,不像是才喝过酒的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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