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可

有情皆孽,无人不冤

业障

*雷文。一些乙香,一些乙→五,以及彻头彻尾的夏五


乙骨忧太自仙台搬来东京已一年有余。他半工半读,和一群境遇相似的年轻人同住在千叶的合租房里,到医院时间坐电车约一个半小时路程。雨天墙角隐隐裂开一道缝,房东对此装聋作哑,乙骨就自己出钱把那道缝补好了。他想着等女朋友身体再好一些,就把她接过来住。有租客觉得这个小伙子不错,想借点钱给他,问女友得的是什么病。乙骨答:白血病。那人自此再没跟他说过话。


住院是个钱窟窿,光靠养父母寄来的补贴和打工费填不上。乙骨孤注一掷,去借了高利贷。放债的吃人不吐骨头,没过多久便让他沦落到了债台高筑的境地,学也没得上了。被黑社会找上门来:欠债还钱。乙骨没钱,自暴自弃:随便你们怎么办吧,只要别去骚扰我的家人朋友。可黑帮之所以黑帮,自然能想出不合法的办法,把他拉到一个片场,拍三级片。三级片需求多,要求少,十分暴利,社会上多的是走投无路的人去干。


导演摄影已经各就各位。眼看乙骨即将沦为失足少年,只听有个男声问:这是在干什么啊。仓库里摆弄摄影机的,要上人的,等在旁边脱裤子的全部停下动作,往那边望过去。按理来说这种地方偏僻隐秘,有人看守,不该叫闲人跑进来。可来者确实像个闲人。只见他揣着手,施施然走过来:现在片子质量高啊,这孩子长相还真不赖。


有人就在旁边赔笑,是五条先生啊。请问有什么事情大驾光临?


五条说:关你屁事。一句话呛了回去,堵得对方噤若寒蝉。


拍摄中断,乙骨有些不好意思,悄悄地把长裤套上。五条对别人不假辞色,对他倒是很感兴趣,说:小朋友还会不好意思呀?这点脸皮怎么拍片,是把自己卖了还债么。乙骨只好说是。这时他才看清五条的长相:此人生得一副恃靓行凶的脸,皮肤雪白,一只墨镜吊儿郎当挂在敞开的领口上。过分漂亮,不像个黑社会,倒像个玻璃橱窗里的模特。


五条听他应声,又笑了,说:还能想到这样的方法还债,真是对自己够狠。都是要卖的,我有个更快的路子,要不要听?


这样的语气,明显是放饵钓鱼。偏偏乙骨咬钩,问他什么法子。五条答:杀人。拍片卖肉,杀人卖命。我看你无精打采的,倒像个亡命徒,适合抛下一切来干这行。然后把一把刀递给乙骨,说你决定好了就跟我走。


乙骨握着刀柄,手上有点沉。重新站起身来,套上衣服。这个年轻人一拿过刀,身上气质忽然就变了,好像从黑沉沉的鞘里拔出半截雪亮刀刃。可他想了想,又把刀插回去,说:抱歉,我还有里香,没办法做这种破釜沉舟的事。五条就叹气:别那么消极嘛。拍三&级片就不是破釜沉舟吗?这些家伙还不一定给你钱呢,一样活不下去。跟我走的话,至少你跟你女朋友经济来源不用愁。我跟那些小混混不同,保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。


乙骨为人老实,被他三言两语就唬住了。然而在道上,五条以凶暴著称,性子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。周围混混面面相觑,看他这样明火执仗地在眼皮底下抢人,连屁也不敢放一个。于是五条顺利地将乙骨打包带走。外边刚下过一场雨,路面湿滑,到处乌漆麻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风吹在身上,渗进骨头般的冷。没走几步,五条忽然哎哟一声:身上不舒服。声调抑扬顿挫,非常做作。这附近地形复杂,巷子曲折四通八达如同蛛网,必须有人带路才走得出去。乙骨只好背起他,顺着五条指点,来到一栋筒子楼下。五条像只大猫,轻盈从他身上跃下,哪里有半点病痛的样子。忧太体力这不错,他笑嘻嘻地,掏出钥匙开门,把灯打开,亮出一个空荡荡的客厅。


乙骨站在门牙边上,傻眼了:五条先生,您不是叫我来杀人么?五条就笑,说我确实不是把你白赎回来的,不过也不用急。磨刀千日,用刀一时。


这便是将人当刀来使了,借刀杀人。乙骨沉默下来,乌沉沉的眼睛盯着他。这并不是审视;倒像一只被雨淋过的小狗,刚被人捡回家,眼神也是乌黑而湿润的。


五条只装没看见,说:这地方以后就给你住了。


两小时以内,乙骨便从失足少年变成一个被包吃住的准杀人犯。从社会标准来看是更加堕落了,然而他心满意足,还认真跟五条道谢:五条先生,你是我的恩人。那个人,我是会帮你杀的;可是再给我房子,就实在是……他犹豫了一会,才继续说:这个恩情实在太重了。我要做牛做马,结草衔环才能回报。


怎么,不愿意吗?五条笑着说,你要做牛做马,那就当呀。反正钱的事情,对我而言都不是问题。


乙骨问:那您要我杀谁呢?


夏油杰。一个黑帮头子,跟我有仇。五条大剌剌坐在沙发上,剥开一颗糖果塞嘴里,倒也不影响说话。他朝乙骨摇摇手指,道上有三大忌:一是背叛兄弟,二是吃里扒外,三是勾二嫂。那家伙把三条里的两条都犯全了,你说他坏不坏?


乙骨想了想,说,是很坏。也没好奇五条那个仇人犯的是哪两条。五条很满意:哎,我也这么觉得。看来咱俩有缘。




时间太晚,五条也不管这是新划给别人的房子,就留在乙骨这儿洗漱歇息了。乙骨帮他煮了开水,把床上的落灰掸过,又把屋子收拾过一遍。五条洗完澡出来,耳目一新,调侃他:看不出啊,忧太这么会伺候人。乙骨脸红的像个被调戏的小媳妇,小声说,这都是应该的。晚上五条睡卧室,他躺沙发,灯全关上了,只有天花板上有个针尖大小的光点,像只眼睛,与他面面相觑。再眨眨眼,眼睛也消失了。乙骨干脆睡过去,在梦里想他的女孩。从前他在学校里没少受欺负,只有里香对他友善,因此他决心要像对待蝴蝶和花那样待她;没过一会,在脑海中又浮现出五条那张带笑的漂亮脸蛋,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。男人浑身上下并没有一点脆弱的元素,相反的,似乎高高在上,伸出手也触碰不到。


乙骨很发愁:五条先生毕竟是他的恩人,可自己应该如何对待他呢?辗转反侧,一夜就像流水般过去了。


第二天日上三竿,五条神清气爽地出现在他眼前。说以后你就跟我了,得叫我老师,在道上混也是门学问啊。乙骨真就叫了一声,把他乐得不行,夸他懂事。又去揉他的脑袋,把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揉成乱草,像玩弄小狗。接着五条又把他拎去对面,跟他做对门邻居的是个叫禅院真希的女孩,个子高挑,一副不好惹的长相。禅院对乙骨一副畏缩的样子很看不上眼,连形式都懒得走,当着面就要让他吃闭门羹。五条轻描淡写地就把门扣住,几根修长苍白的手指按在门框上,对她笑道:这是我新收的学生,至少给我点面子吧。禅院说这种一看就是被人欺负的家伙,你还把他收进来?是想害他还得害你自己。五条不慌不忙说,忧太你把刀拿来,耍几下给她看。乙骨没玩过刀,也不知道他说的耍是怎么个办法,然而那刀被他一挥,凌厉劲风劈面而下。禅院是个冷兵器的行家,看他一个新手竟能抡出刀风,脸色顿时变了,直问五条,这家伙是个什么来路。五条靠在门框边上,吊儿郎当:在三级片场捡的。这话讲的不清不楚,乙骨脸有点红,只好解释:是老师救了我。他和五条不同,说话时一双眼睛盯着着人看,非常真诚。


禅院被他看得嘴角直抽,说:你来我这里练刀可以,但别被悟这个笨蛋骗了。乙骨依然用那双乌黑的眼睛望着她,说不会的,老师是好人。



新收的徒弟这样懂事,五条心情大好,带着他去见了那比放债的,当面说忧太是我的人了,大家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,把他的账清了吧。那帮人哪敢惹上这尊凶神,忙不迭说清了清了,还倒贴了一封礼金。五条笑呵呵地收了,转脸朝乙骨说,不够的话还可以再要。唬的那群人脸都青了。乙骨赶紧摇头,不用了……恍恍惚惚的,还没反应过来。走出大门,一阵风吹过,像是有人往七窍里灌了口活气,乙骨才忽然醒悟:啊,我自由了。旁边卖可丽饼的小推车前排着长龙,五条拉着他排队,买了两只馅料多到溢出来的甜饼,一人一个,饼皮绵软,热气腾腾,乙骨不知道多久没吃过这种好东西,很珍惜地捧着,小口小口吃。


五条站他身边,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,问:你都那么穷了,怎么不卖掉它。乙骨说那是我女朋友给的。五条哼了两声:年轻人就是情深义重。


进了黑帮,乙骨不再为钱的事情操心。五条出手阔绰,不用他去打工,只要求他跟禅院学习体术。比起老师,实际上他更像买凶的金主,一并承包杀手的培训费。禅院私底下还问过乙骨:你和悟是什么关系?那家伙虽然是笨蛋,也不会随便捡人回来的。乙骨说老师是我的恩人啊。禅院打量了一下这张俊秀的脸,想到近日听到一些传言,细看他和五条悟真有几分相像。你有没有亲戚姓五条啊,她问。乙骨想了想,还没回答,从门后走出个五条来,朝他俩妩媚一笑:聊什么呢,让我也来听听。禅院望着他,忽然心中一紧,察觉到自己似乎在窥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。这个话题就没再继续下去。


乙骨照例每天都去医院。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,去探视时,他坐在床边为女朋友削苹果,鲜红的果皮印在白色墙壁的底子上,很扎眼。有天里香说:我可能要死啦。第六感是女人的天赋,时常准确到不可思议。乙骨不信这些,却没有来由地难过,伸手抚摸她的脸,说你别乱想。


里香不接话,只问:戒指呢?乙骨就把戒指褪下给她。里香接过,放在掌心细细摩挲。那是她母亲的遗物,样式简陋,上面镶着一粒遍布擦痕的宝石,在七岁时被她送给乙骨。好好留着它吧,她又将戒指戴回乙骨手上:在忧太身边的这几年,我都好幸福……本来想要永远在一起的。


好啊,永远在一起。我的心和未来都给里香。


——嗯。那忧太活着的时候,要永远爱我,要永远不要背叛我。


乙骨说好。于是里香心满意足地笑了,睡了过去,再也没醒过来。乙骨搂着她,直到护士了发现他们的异常,两人分开时尸体已经僵硬,很快就被送去火化了。乙骨捧着骨灰盒,游魂一般走出殡仪馆,里香的遗言像一段绳索套在脖颈上,打了个死结。从前,乙骨就靠着这段绳子在泥水里挣扎,不至于淹死;可是现在,在岸上牵绳的人已经不在,他便慢漫沉落下去,氧气从肺泡里挤了出来。乙骨行尸走肉般地走了一夜,看着街边路灯亮起又熄灭。待到东方之既白,几经曲折,他发现自己又回到筒子楼底下。


乙骨认命开门,发现客厅里歇着一个人。墨镜盖住半张脸,呼吸均匀,嘴唇翕张,不是五条悟还能是谁。乙骨将脚步放得极轻,几乎没有发出声音。可在靠近沙发的那一刻,五条忽然对他睁开双眼,神色清明,似乎刚才只是假寐。


是忧太啊,五条看上去毫不意外,好像自一开始就笃定他不会离开。就像喂熟了的流浪狗,无论多远都能寻着味儿找过来。乙骨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,阴影罩住了五条的身体。在那双眼睛里,他找不到自己的身影……老师,他在沙发前跪下,双膝触地,用额头抵住五条垂落的手。那片皮肤冰冷,潮湿,仿佛刚被露水打过。五条听到他朝自己一字一句地发誓:我永远跟随老师。那个叫夏油杰的男人,我会杀死他的。



不出两月,道上的人都知道五条收了个新人。乙骨长相清秀英俊,不像在道上混的,像被包养的小白脸。五条悟不怕别人说闲话,带着他大摇大摆出席各种场合,让他在道上有头有脸的大佬面前都亮了一回相。这群人里面当然也包括夏油杰。乙骨原以为老师一门心思地要杀他,两人必然水火不容。没想到真正遇上夏油了,五条却对其视若无睹,径直走过去。反而夏油表现得十分友善:悟,真是好久不见。这个年轻人是谁啊?原来是你的学生,幸会幸会。一边微笑着朝乙骨伸出手,礼数做的周全。乙骨却直觉从未见过心怀如此恶意的人,那种憎恨像藏在棉花里的针,并不是为了刺痛谁,而是要让他患上破伤风,死在这种病痛里面。


还未作声,五条已经替他将那只手格开,说:离忧太远点。


夏油假情假意地笑,还真是冷淡啊,悟。最近天气不大好,你的旧伤怎样了?我这里有上好的药,化瘀止痛,可以叫人送到你手上。


五条说:你以为我会信你吗?回头对乙骨说,别以为这人安什么好心,他刚从进了一批白粉。


那天本是两派就地盘争端展开谈判。会议还没开始,五条就找借口走了,叫了别人来顶他的缺。听说夏油也没有亲自出面,双方不过遵循规矩,走个过场。早上跟他打的照面把五条恶心到中午,干脆连宴席也逃了,毫无形象地蹲在台阶上,给自己剥了一根棒棒糖含着。乙骨问他:老师,那个夏油跟你原来认识么?五条板着脸说,废话。吐出糖呸了几口,转移话题:今天这糖怎么那么酸。这可惜乙骨不擅长读空气,又说,我还以为老师和他有话要讲呢。五条叹了口气,像这种坏人,不能多跟他废话的。


为什么?


夏油擅长算计。你和他一说多,就入他的局了。他这种人,一次杀不了,就永远也没机会了。



谈判没谈拢,夏油和五条的帮派终于爆发了战争,撕破脸皮。街头火拼,有人企图围攻五条,结果全被乙骨砍倒,血溅七步,连五条的头发都没碰着。领头的干部梗着脖子叫嚣:五条悟,看你能够威风到何时,夏油先生会为我们报仇的。话音未落,胸膛就被乙骨捅穿了,往外汩汩地冒血。五条置若罔闻,亲亲密密地火上浇油:这就不用您操心了,忧太是我精挑细选的好苗子,一定能在杰为你们报仇之前杀死他的。


深巷里没有灯,只有幽微的月光照进来,与周遭血迹污水混在一起,真正是明月照沟渠。乙骨抬起眼,深深地望着他,五条的白发在隐隐反光,像是另一轮美丽的月亮。于是他的心跳无可避免地快了起来……然后他走到五条面前。五条本来在跟伊地知打电话,叫人赶紧过来收拾残局,见乙骨来了,便把电话一挂,忽然问他:忧太还是童贞呢。这话一语双关,既指他没做过那事儿,又暗示他没杀过人。乙骨那双比一般人要大要深的瞳仁闪了一闪,知道老师又看透了他。五条这人平时看上去没心没肺,可在洞察人心方面却有一种魔鬼般的敏锐。


他承认说是。五条笑道:那今晚就不是了。就让老师给你一个奖励吧,先把眼睛闭上。


好。


乙骨毫无防备地阖上双眼。其实在这时,他的每根神经都在尖叫,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动。他感受到五条均匀的呼吸和心跳,还有捏住下巴的那只微凉的手。


在看不见的世界里,仍然有光和暗的区别。月亮从云里出来了,水银一般倾泻在他的唇上。张开嘴,忧太。五条的声音钻进耳朵里,又轻,又细。随后有什么甘甜的味道涌了进来,将他淹没。


甜吗?乙骨魔怔一样,点点头说,嗯。五条说,那忧太要记住了,这就是杀人的味道。



好的杀手,对解剖的了解不逊于医生。乙骨砍人,伤最重的地方只偏心脏两寸,最后动手的还是五条。对方有几分混不吝,到了穷途末路也不忘叫嚣:五条悟,善恶有报,别以为你造的孽没人知道,夏油先生一直看……话未落地,就被五条一脚踏在伤处:你胆子倒挺大,敢拿他来压我。五条生了一副秀美的女人皮相,说话时微微撅着嘴,像在撒娇,实则残酷如罗刹。这一脚看似平常,却实实在在碾断了下边的骨头,痛得那人像张弓那样反张着痉挛,嘶嘶抽冷气。五条就笑:说话呀,刚才不还在叫嚣着要取我性命的嘛。转身却从乙骨手中抽刀出鞘,并不给人张口机会,手起刀落,只听噗的一声轻响,刀尖刺破了什么东西。那人眼中的光芒就像被按掉开关的灯那样,咔哒一下就灭了。乙骨看他杀人,眼睛眨也没眨,嘴里忽然泛起那股甜味。他将手背在背后,汗津津的掌心里,捏着一枚褪下来的戒指。五条见他呆立着,就解释说:这人是夏油手下一条干部,知道的事情太多,不能留。这就叫斩草除根。他讲着话,一边将刀从那人胸口抽出来,血从刀口迸出来,溅在五条苍白的脸上,像是寒梅落雪,竟有十分的凄艳。


五条平日玩世不恭,做起事来却是真正的心狠手辣,不留一点余地。来善后的人赶到,看见满地狼藉,吓得脸色苍白,连声说了好几句完了,这回跟对面铁定谈不拢了。五条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含着,揽过乙骨肩膀,老神在在: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月黑风高,乙骨用余光瞥他的脸,影影绰绰的。只见那两扇薄唇弯着,眼底却毫无笑意,像是罩着个面具。他竟从里边看出一丝夏油的影子。


他们踏着夜色回到住处,五条似是累了,没骨头一样瘫在沙发上,朝他说:今晚出了这么多事,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?乙骨摇头。五条又说,考虑清楚啊,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。乙骨半天没吭声,像个泥塑木偶,不是因为犹豫,而是实在有太多谜团横亘在他和五条之间,像是绳索上打了一千个结,只解开一两个,又有什么意义?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,还活得快乐。


乙骨握着拳头,手劲儿松一阵紧一阵。捏在掌心里的戒指硌得他一阵疼一阵缓。他知道有一道视线始终落在身上,就像一根发丝粗细的针,把他忽然给刺醒了。


为什么是我?


因为我喜欢忧太啊……忧太性格很好,又忠诚,又擅长照顾人。啊,我没有在开玩笑。虽然当初救你是因为你是我熟人的亲戚,可是第一眼看到你,我就喜欢上你了。忧太的眼睛又黑,又大,还有点湿润,让我想起小狗的眼睛。狗多好啊,永远不会背叛人。


从前乙骨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,把胃熬坏了。凌晨一过,胆汁涌上来,嘴里便又酸又苦:我小时候在仙台乡下养过狗。狗不高兴了,也会咬人的啊。


那有什么关系?五条轻柔地捧住他的脸。咬一口就咬呗,还会把人咬死不成。


会痛的。


啊,我不在意。这些疼并不算什么,要说的话,也不过是做坏蛋的现世报吧。啊,不用,不用轻一点,这样就可以了。忧太没戴戒指呢。是因为怕报应吗?


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……乙骨将信将疑。五条望着他,忽然笑了,空洞洞地。怎么可能啊,都是骗你玩的。



过了个把月,年关将至,该清账的清账,社会上各行各业忙成一团,他们这些做黑道的也没闲着,有仇报仇,有怨报怨。五条说到底还是组里的中流砥柱,大忙人一个。有些事情交给他单独去做,乙骨也不能跟着。那回夏油一派在巷战里损兵折将,双方结下大梁子,当时他没出手。过了两月,狗卷被派去交接一个旧商场时,差点被人一枪爆头。


袭击发生时,乙骨也在当场。他动态视力很好,一把将狗卷拉开,叫他先跑,自己断后。结果敌不寡众,被当场擒住。其实在商场里放出的那一枪是幌子,真正目的是他。在混战中杀人比活捉要简单多了,但那样一旦惹怒五条悟,后果不堪设想。夏油要的是一个能与五条坐下谈判的筹码。


乙骨在佛堂里见到身着袈裟的夏油。据说他明面上是名僧侣,这个身份更方便他做许多可说或不可说的生意。室内漂浮着浅淡的檀香。茶已奉好,清清亮亮摆在案上。夏油见了他,笑笑说,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,乙骨君。


你想做什么?


只是聊一聊天而已。悟现在应该得到消息了,但他还在很远的地方,赶过来需要还需要一点时间,就算要等他,也得做些什么来打发无聊吧。夏油重新为炭炉点了火,水泡接连从壶底涌起,又接连裂开,无声地响着。这么多年来,还是第一次有人离悟那么近呢。


是吗。乙骨垂下眼,茶水升起的蒸汽在睫毛上结成水珠。他想起回到公寓的那个清晨。五条在客厅里睡得泰然,连梦话都说的出口。现在想来,是因为一开始他就笃定自己不会走。


夏油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,笑了一笑,忽然问:乙骨君骗过人吗。


嗯。我曾经答应过最爱的人,永远都爱她,永远不会背叛她。可是我没有遵守约定。


夏油说:骗女人是真的很过分啊,乙骨君。炭炉下的火一跳一跳,眼睛里里也跳着异样的火光。然后夏油又说:我这个人虽然很坏,罪无可赦,但有一点比你要强,那就是从不说谎。让我告诉你一点真相吧。悟根本不是什么黑道,他是警视厅派去的卧底。我和他曾是搭档,当年他还为我挡过子弹。不过,在我真正去干黑帮以后,他就不愿跟我说话了——反正,从立场来看,我们是要不死不休的。知道为什么他要你来杀我吗?


乙骨沉默,桌下的手却紧紧攥着,戒指勒进肉里。夏油说:因为他下不了手啊。这条命是他救的,我回去找过他,要悟选择是否杀我,他都将枪口抵在我头上,扳机却扣不下来。说着朝乙骨同情地笑,乙骨君真以为他对你好,是喜欢你吗?错了,是因为你是他远房的亲戚啊。没发现你们长得有点像吗,一开始他就算好了。在你走投无路时出现,从道义上你就得为他卖命。就算是利用,再不济还有点血缘连着,不至于真让你跑了。


我不会跑的。我跟老师发过誓,一辈子跟随他。


此话一出,夏油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,捂着肚子,笑到全身发抖。哈哈,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悟把你当学生?他好不容易才缓过一点,这分明是驯狗。


乙骨不为所动。我知道啊,从一开始就知道了,他说。见到五条第一眼,他就记住了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。世界上有几十亿人,唯有五条独具慧眼,一眼就认出道上饥寒交迫的流浪狗,给一点残羹冷炙就把他诱走了。被算计了又怎样呢,老师对我那么好,乙骨心想。里香不在以后,只有五条对他温柔以待,就算不是出于真心。可一条狗,若在风雪里快冻死了,在路上要被人打死了,还会讲究得到的一点面包是从哪来的吗。还会在乎为什么有人救它吗。


茶水煎开了。隔着沸腾的水面,他看到夏油扫了他一眼。若世间真有地狱,那一眼足以让他们一起堕进去了。你竟然还跟他……话没说完,他突然顿住,似是兴味索然起来。算了。夏油摆摆手,悟叫你杀了我,是不是?


乙骨愣了一瞬,不知道夏油从何得知的消息,左右瞒不过,最后还是慢慢地点了一下头。


那你也可以动手了——只要你能得手。夏油将一柄漆黑的长刀推到他面前。放心,这里不会有人进来。除了悟,待到那时,只会留下一具尸体在等他。你觉得是你还是我?


乙骨仍然不回答。只是伸出手,握住刀柄。



五条收到消息,说乙骨被俘。他连夜买了回东京的机票,一落地,便杀上夏油府上要求见他。到了门口,几个手下早已恭候多时,说夏油先生请你到佛堂一聚。


他赶过去,门刚推开,就见到地上坐着个人,倚在浑浑噩噩的阴影里,好像对他笑了一笑。没想到还能见到你,悟。五条又往周遭看了一圈,问:忧太在哪里?假装自己对夏油惨不忍睹的伤口视而不见。夏油笑了笑,他没事。放心,你教的好学生,没人敢动他。呼了口气,又说:那家伙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,可狠。


五条损他:真有那么狠,你怎么还活着?夏油不说话,对他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眼。五条这才回过味来。刚才他赶得太急,感觉一片空白,现在缓了一会,血腥和焦糊气味才劈头盖脸朝他打来。五条何等通透一个人,心念电转,这就想明白:夏油这是没救了。乙骨捅他的那一刀,横贯胸膈,又狠、又痛,绝对将他置于死地,却不至于立即死去。这么狠,就该是他教出来的学生。这么痛,当年夏油背信弃义、弃明投暗,就该想到有这一天。


……疼不疼?五条问。


他知道夏油为什么还醒着。一把上膛的枪落在地上。可能夏油用子弹里的火药把伤口碳化了,勉强止住了血。也许是用烧红的炭。但这都无所谓了。他猜夏油会说不疼。反正做卧底出身的,都能把谎话讲的像真话,也可以把真话讲的像假话。


然而夏油说:挺疼的。五条沉默了一会,骂他:活该。话刚出口,好像自己也中了一刀,那种不存在的疼痛漫延到四肢百骸,像绝症一样淹没了他。夏油多了解这人,看他一眼,什么都懂了,反过来说:要动手就趁现在吧。我要是活下去,警视厅的老头子们又睡不着觉了。


五条说,你闭嘴吧。过一会才道,还有什么遗言吗。夏油沉默下来,罕见地用打商量的语气说:不然,你把我忘了?


以前当警お察的时候,五条有个习惯,处决罪犯之前会叫人交代遗言,并且一定会替其实现。那时他总说,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这些孤魂野鬼没人替他们收尸,总得了一桩遗愿吧。这一点也早被夏油算进去了。没想到五条啐了他一口,咬着牙说:想得倒美。你这种背信弃义的人,我又为什么要你如……


他一个“愿”字没说出来,夏油替他接上:你看,我的报应已经到了。一条手臂没了,血也要流光了,这样足够了吗。


我不讲究什么报应,让你死得痛快,只够的上抵过从前的恩怨。你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朋友,要我忘了你,做不到。


夏油沉默了一会说,都是最后了,好歹咒我一句吧。



五条卧底多年,于理为的是大义,手上沾的血却也不比恶徒少。有人说他业障太深,过去造作的因果迟早返还到身上。要开这一枪,想必就是他的报应,躲也躲不过。五条拾起枪,抵在夏油胸口上。他忽然想起许多事情,从前他跟夏油一起当卧底,碰上埋伏,他为他挡了一枪,差点死在雨里。夏油背着他走过三条街,找到游医开刀,才捡回一条命来。此后物是人非,只有这道伤每逢下雨,都会作痛。


此前五条从不信什么报应。道上如果真信什么因果循环,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往这条路上赶。然而扣动扳机时,他才明白:原来开这一枪,便是返还了这一生的业障。所以未来的、迟来的、以为永远不会到来的,都在这一时齐落在他身上。


枪声响起,夏油朝他倒了下去。五条不躲不避,任由自己被他的血温温热热、亲亲密密地溅了一身,可能这辈子他们都没那么贴近过。


乙骨在外面等他,不知过了多久,才见到五条从佛堂里走出来。他换了件干净衣服,走得稳稳当当,看不出刚刚亲手杀了唯一的挚友。



老师,他迎过去。五条对他拍手,说:恭喜啊,忧太。你出师了。他平日里口无遮拦,这大约已经是比春雨还贵的温柔。乙骨却最怕他说出这种话:可我还不想走。


不走也可以啊,反正就是多添一副筷子的事嘛。了却一桩大事,今晚我请大家吃饭。五条答的没心没肺。外边的大太阳明晃晃罩在他身上,脸上挂着跟平日里别无二致的轻薄微笑,可乙骨从未觉得这笑容如此陌生,如此空洞,不可理解,仿佛灵魂被抽走,只剩个空壳。他恍然明白,对于五条来说,他来的太晚了。从头到尾,五条都把那块玉一样珍贵的心放在夏油那里。夏油早就知道五条对他下不了手,偏生不让他如愿,苟延残喘着也要死在他手上。好像一块玉,如果不能戴在君子身上,便干脆往地上一砸,摔得粉身碎骨。


乙骨仿佛回到无数个视线像针一样落在他身上的夜晚,被里香戒指烙的他手指生疼的夜晚。现在他知道那是谁的眼睛了。从今以后那种视线将永远消失。可是呢?世界上本没有什么东西生能带来,死能带去,除了一个人的真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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